纪念“六一”惨案七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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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1947年6月1日凌晨,武汉行辕和警备司令部纠集2千人,分乘8辆汽车,全副武装包围武大,向手无寸铁的学生进行血腥屠杀,黄鸣岗、王志德、陈如丰3位学生遭到枪杀,19人受伤,24人被逮捕。珞珈山一时间硝烟弥漫,枪声四起;70年过去了,校园里仍保留着当年的累累弹痕和斑斑血迹。本报刊登纪念文章,缅怀在“六一”惨案中做出牺牲的师生,瞻仰前辈无所畏惧的胆魄和坚持正义的气概。


噩梦初醒的清晨
■ 张 耕
    凌晨。似梦似醒,只听见嘈杂的脚步声、叫骂声 ……
    “喂,起来,快起来,军警开过来啦!”似老李在喊叫。
    难道还在梦中?作为“六?二”全国学生反内战、反饥饿统一行动的一部分,五月三十一日晚,武大开了一个全校性的演出会。《凯旋》中那一家子的遭遇一直在我眼前缭绕,使我整夜没有睡好觉:抗战胜利后的解放区,爷爷和孙子同大伙儿一道在保卫流血牺牲换来的胜利果实;国民党军队开过来了,多年不见的儿子打死了孙子;老子要同儿子拚命、儿子自杀身死;老子愤不欲生,大声控诉:“太不公平了!”……
    “开过来啦?”演戏?做梦?还是……
    “快,有什么东西、快烧掉!”这分明是老李的声音,是列字斋84319号,是军警开过来了。
    阴冷、昏暗、恐怖……珞珈山被封锁了,我们的宿舍被包围了。列字斋西边铁门落锁,东边岗哨林,不准进,不准出,不准随便走动。
    “ 周XX !张XX !” 刚走出房门,听见对面老夏在窗口叫喊。
    “外边有人!”夏向我招手示意。
    就在这时,对面的门被军警捅开了。果然不出所料,两个全副武装的家伙一把抓住了老夏,不由分说,将他五花大绑,气势汹汹地带出了宿舍。老夏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打从抗战爆发不久,为了逃避日寇的奴役、屠杀,我们一道从山东流亡到大后方。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在一块读书、学习。他比我们年纪稍长,更重要的是思想、作风都较我们成熟,我们都把他看作老大哥,有困难总找他帮忙。在这个时刻,在他遭到这样大的困难、危难的时刻,在他对我有所期待、有所要求的时刻,我能够做些什么呢?他会怎样?还会回来吗?
    “冲出去,营救我们的同学!”
    这时大部分同学,走出寝室,拥向走廊,拥向宿舍大门。
    “不准动!谁动打死谁!” 几个家伙的刺刀对准了同学。
    “我们都是中国人! ”
    “反对内战!”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干什么!你们有枪是不?瞧不起你们!”老张按捺不住了。同老夏一样,他也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老同乡、老同学。他坐过国民党监狱,他对反动派充满仇恨。
    “ 学生有什么罪?吃了败仗反来镇压学生,算什么本事!” 又是一阵愤怒的叫喊。
    “他妈拉格X、带走!”几个军警像鹰犬似地冲过来,企图一把抓住敢于冒犯他的人,据说他们中间不少是从山东退下来的败兵,最怕听这类话。
    “ 冲出去!”
    “ 冲——! ”
    刺刀、枪托、什么也挡不住,同学们冲出去了,像黄河决口一样……
    其他斋舍的同学都先后冲了出来。
    抓人的卡车还有一辆停在男生宿舍中门洞前的马路上。(注:在我们冲出来前,已经有三辆汽车装着教授、同学、工友开走了。)围绕着卡车展开一场紧张而激烈的战斗。军警们死盯着他们捉拿到手的 “罪犯”,同学们拼命要抢救无辜遭难的同学。车头的铁皮被掀开了,砖头,石块没头盖脸地朝着机器砸将过去。在砸车的同学中有一位是电机系的李XX。他平时不太关心政治,为了抢救同学,他用平时练双杠练出来的粗壮的臂膀,高举几十斤重的大石块,狠狠向车头砸去。
    抓人的卡车被砸烂了,没法开走。我们走上卡车将我们的同学接了下来。我第一个看到了老夏,解着他那被反绑的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你们要造反吗?”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妄图用威胁稳住阵脚,结果被同学们团团围住。
    “我们同学有什么罪?”
    “你们凭什么抓人?”
    “反内战、反饥饿,难道不应该吗?”
    “你们……”正当这个家伙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一个军警企图用枪杆子解围。但是他的枪支刚一挥动,就被同学抓住,接着是一场夺枪的战斗。同学们急剧聚拢来,一双手,又一双手。那个家伙死抓住枪支不放,但是寡不敌众,眼看着枪支就要被同学夺过来了……就在这时,第一枪打响了。接着,枪声四起……
    我们在马路旁边就地卧倒。只听得子弹从头上掠过,墙上的砂石、树上的叶子不停地往身上抛撒。枪响中,还有一些军警叫骂着,枪托和绳子雨点般地落在同学们的身上。我的胸膛紧紧地贴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想让她变幻出一道壕堑来掩护她无罪的儿女。然而,她竟变得那样坚硬、冰冷、无情……
    过了好一阵子,枪声停止下来,屠伯们威风耍够了,在军号声中叫嚎着“凯旋”了,留下的是鲜血和尸体、创痛和哭诉、仇恨和觉醒……
    离卡车不远处,即中门洞前的马路上,一位同学的尸体躺在血泊里。那是王志德。同学们说,他斗争得很英勇,是反动派向他猫准射击的。历史系李XX的衬衣,经济系余XX的短裤都被他的鲜血染红。平时不大过问政治的李XX又细心将那件衬衣永远保存下来。他愤怒地说:“这个血不会白流!”
    “东门洞也打死一个!”那是陈如丰。他死在台阶上,门楼底下,他是到锅炉房打水时被打死的。他是台湾籍的。台湾光复后,他满怀爱国豪情,回到祖国大陆。他本想尔后让台湾同胞彻底摆脱做亡国奴的命运,学好本领为祖国做一番事业。但是万没想到,当他连祖国的普通话还没有学会的时候,就这样死在祖国的土地上了。
    “西门洞也打死一个!”那是黄鸣岗。他是在张字斋靠门洞的寝室里被打死的。他是个独生子,他父亲两兄弟就指望这一个根子。那天,他因为害疟疾,躺在床上没有起来。电灯亮了,他坐起来拿了本书看。外边枪响了,他探头望窗外。就在这一刹那,达姆弹射进了他的胸膛,炸开了碗口大的洞。他一头从床上栽下来,鲜血喷洒在墙上,喷注在地下。
    他们三位都是一年级的新同学。刚进这个华中最高学府不久,就这样被剥夺了年轻的生命。
    因为他们三位分别死于三个门洞,有人提议这三个门洞分别以他们三位的名字命名。这一建议马上得到普遍赞成。这就是武大如丰门、志德门、鸣岗门的由来。
    回忆起来,此情此景,如在目前。为了纪念死者,勉励生者,首先是我自己,特将当日目击的实况,追记在这里。 (原载《云梦学刊》1980年第2期,标题为编者所加。图片来源:《永远的怀念——“六一”惨案60周年纪念图册》,湖北美术出版社,2008.5)

 

鹧鸪天
■ 沈祖棻
    惊见戈矛逼讲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值钱。
    愁偶语,泣残编。难从故纸觅桃源。无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腾盼凯旋。

 

六一纪念亭碑文
■ 文妍
    抗战胜利后,师生回到了阔别八年的珞珈山,但他们并不能安心享受珞珈山上那种象牙之塔的生活。1947年,校园掀起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斗争高潮。6月1日,国民党军警千余人突然包围武汉大学,搜捕进步教授和学生,并开枪打死王志德、陈如丰、黄鸣岗三名学生,制造了震惊全国的“六一”惨案。
    为了纪念死难者,学校请美术和建筑专家妥为设计,于1948年修建了六一纪念亭,亭中立有纪念碑。六一纪念亭位于宋卿体育馆南面的草坪上,六角飞檐,碧瓦熠熠,六根朱红圆柱支撑,蕴涵六月之意,四周植有冬青和绿草。当时,珞珈山上仍然充满白色恐怖。代校长兼文学院院长刘永济请其弟子李健章撰写碑文和三生传略。碑记曰: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一日昧旦,武汉军警千余人突入珞珈山,围扰本大学。黉舍之内,遽尔骚然,以出人意外。师生举仓卒不知所为,一任其排闼执讯而已。天既明,而枪声骤起,移时,始解去。计鞭箠劫束,挟以同走者二十人;创而呻吟于室者,十有九人;肝脑膏地饮弹毕命者,则黄生鸣岗、王生志德、陈生如丰三人也。其后,劫走者皆幸免归;伤者亦渐以起;而赍恨于地下者,则将忍此焉终古,非甚可痛念者耶?于是众议作亭,以志斯难。鸠工庀材,数月而成。因命之曰:“六一纪念亭”,取以事系日例也。夫“士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此特为守常者言耳。孟子曰:“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然乎,否耶?亭有碑,不可无记。故书其事,备来者观焉。
    纪念碑背面书三生家世,言简平实,情感深沉。文字皆由瞿扶民先生书写。在老斋舍中门一楼台阶处还有“六一”惨案遗址,当年死难学生流下血迹的地方,专门按血迹原状铺成了红色,以示铭记。(摘自《流风甚美》,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11,摄影: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