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福邦:白首丹铅 自具光华 (四)

期次:第231期    作者:于亭   查看:93

    学校选我做资深教授,是信任我,为了让我承担更大的责任,我觉得压力很大,深怕带不好团队,起不到好的效果,辜负了期待。


    我与他一起筹划和主持《古音汇纂》,当时我还是一名年轻的讲师,十多年来,他一直谆谆告诫我,项目主持人必须要有奉献牺牲精神,不应该坐在那里发号施令只说不干,一定要吃苦比别人多,做的比别人多。而他自己也确实在项目工作中自始至终亲力亲为。编写《故训汇纂》的时候,客观条件之艰苦是今天所难以想象,不仅要甘于清苦和寂寞,坐遥遥无期的冷板凳,而且丝毫无与于个人的名利,参与的每个人,事业发展和生活受到很大的影响,那是个只有牺牲和奉献、注重协作更重于注重个人的集体工作氛围。而且旷日持久,强弩之末,人心难免涣散懈怠,也不断有怨言。宗先生作为主持人,压力巨大,疲惫不堪,但他意志坚定,能善始终。《古训汇纂》终于告成出版,其令人惊叹的品质和篇幅,受到学术界和社会各界的盛赞,被誉为百年学术精品。可以说,没有他的奉献和坚守,没有他的凝聚力,是难以想象完成这样一部鸿篇巨制的。

    随后他同时要面对《中华大典·语言文字典》和《古音汇纂》两个超大项目的主编工作,在项目管理和学术工作中勉力支撑,但仍坚持信念,不肯稍懈。2005年他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脊柱高位第一节处骨质畸变造成神经压迫,几近瘫痪。那时候,他病痛苦楚,心理压力特别大。我无以分忧,只能有空带着孩子去看看他,陪陪他,让喜欢孩子的他高兴一下。在他最抑郁的时候,他跟我再三说,他一向自以为乐天知命达观,而今却感到害怕,怕挺不过去,没法跟我们一起把《古音汇纂》做完。我听了心里感到沉甸甸的。《古音汇纂》可以说是他晚年最大的一件事情。我时常劝他,身体成了这个样子,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别硬拼了。他说,他想过有质量的生活,而对于他现在这样的状况,他大脑还健全,还能读书思考,有质量的生活就意味着好好工作,他理当珍惜还能工作的日子。他还说,他希望能够把身体维持住,跟我一起把《古音汇纂》善始善终做完,他才能安心。我宽慰他说,别说得那么惨惨淡淡的,你做完了《古音汇纂》,可以捡起个人科研,写你念念不忘的专著和论文了。我还想看看你单打独斗的能耐呢。他笑笑说:是啊,我还有那么多东西等着要写呢。
    他最后下定决心去广州动脊椎高位手术,风险巨大,还带上一大摞《古音汇纂》的稿子,念念在兹说手术前后还可以看稿。所幸手术顺利,但是其身体控制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活动空间大大受限。最影响他的,是手抖日益严重,写字对他成了件艰难痛苦的事情。但他在这十年与病痛相伴的日子里,一直肩负最沉重的工作压力,培养博士研究生,在家中开课教学,审阅论文,伏案审稿,无一日或歇。他身上,我看到的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刚毅,也特别能感受到,他作为一位学者,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担当和“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胸怀。他获选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的时候,忧色形于言表。我察觉到他的心情,跟他说,您做了终身教授了,是喜事,该高兴才是,别老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很诚挚地跟我说:学校选我做资深教授,是信任我,为了让我承担更大的责任,我觉得压力很大,深怕带不好团队,起不到好的效果,辜负了期待。我一直觉得他举轻若重,矻矻坚守,活得很累,但是他总说,他越来越能体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一句之所蕴含,觉得作为一位学者,热爱学术不仅仅是体现在单打独干,自骋才智,体现自我上,而是应该为了学问淡泊名利,甘于奉献,甚至做出牺牲。
    他这样的人生选择,跟现下众竞进以驰骛,唯恐不自显于人前,诗书而为稻粱谋,视学问为黄金屋和千钟粟的学界“群腕儿”们相比,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有些人视名位为一己囊中应有之物,朝夕不得,则寤寐辗转,念念在兹,恨恨不能解。这些人读书为学,学未必及人,辄视为手中本钱和名位津梁,不能慎独,亦不善守,短于奉献,斤斤于谋私。宗先生这样的学者,真如凤毛麟角。我常常当面开他的玩笑,说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笑笑说:如果时宜是指像某些人那样,家长里短过日子般地“做学问”,我还是宁可不合时宜吧!
    宗先生有很强的学术精品意识。他常跟我说,他到现在越发觉得读古人书,博大精深,自己只是略窥门径,不及堂奥,读书不广,识见不够,学问有不到之处,以为深忧。并常举黄(侃)季刚先生、黄(焯)耀先先生等前辈诸老读书之勤、为学之深为喻。他对粗劣搪塞的学风极度厌恶,毫不掩饰鄙夷之色。《古音汇纂》工作十八年之间,他坚持例会制度,就项目工作的学术内容、工作问题和管理流程,召集团队成员讨论研究。有时候涉及一些细节问题,穷研竟委,反复磋商,务求深思熟虑,稳妥有据。他近年来健康状况堪忧,手术暂时解决了高位瘫痪的隐患,但是只能蹒跚踟蹰,拄杖缓行,从此深居简出,最可怕的是,手抖得几乎无法写字。他这些年常跟我说,他现在最为写字所苦,拿着笔却控制不住手,写出来的字不堪卒读。但是他丝毫不减《古音汇纂》的编写工作量,坚持亲自审稿和定稿,经他看过的初编稿和初审稿,页面上朱墨烂然,密密麻麻布满了他哆哆嗦嗦的字迹。很难想象他在日出而作夜深才歇的伏案工作中是怎样克制烦躁和恐惧,努力地把字尽可能写得工整可辨。这种责任心和认真不苟的工作态度,老而弥坚,丝毫不衰懈。
    近年我负责管理武大“弘毅学堂”国学班的教学,尝设一优异毕业生奖,奖品是一套《故训汇纂》,我出面请宗先生亲笔题字,学生视为异遇殊荣。宗先生说他手抖字丑,不堪示人,但是在我强求下,他还是说书放在我这里吧,我写好了你来拿。每次他写的都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字。我深感这是他一生自况。日本京都学派开山巨擘狩野直喜尝曰:“实事求是,义理明彻,不恃聪明而向壁虚造,不务易入俗耳以邀世誉。卓然自守,持风气而不为风气所动,斯之谓真读书人。”我认为这话可堪形容宗福邦先生。(完)
(我的武大老师)